艾与合欢(4-5)
2002年01月10日09:22:32 网易报道 贾宝贾玉
4
在我失败的爱情中,几乎每次都夹杂着另一个男性,我把他们统统都叫做坤。一个个的坤,像是我的另一半,最终把我取代了。
大学毕业那年,我回老家,见到了几个曾叫我流氓的小学同学,他们大都娶妻生子了。那时麦季刚过,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小麦特有的气息,我没提从前有过的龃龉,他们也都没有丝毫抱歉之意,难道那仅是一个误会、玩笑,或是恶作剧,没必要重新审察?我猜想,少年多情的肯定不止我一个,对菱产生幻想的绝非我一人,菱一出现就成了很多男生的梦中情人,可菱唯独倾向于我,只给其他人留下了意淫的可能。如果得不到,就毁了它──这种阴暗心理促使他们凑到一起,抢先登上了道德高地,指斥我们下流无耻。他们把自己想像的、担心的严重事态,推加到我身上,好像是我无端掳走了他们心中的海伦,不但我犯下了过错,菱也不可宽恕。所以他们喊:流氓。
那次我没见到坤,我早先的小学同桌。当时就是他,画了两个小人,让我看,他在小人胯下连了一条线,又分别写上了菱和我的名字。我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画,把菱的名字涂去了,写上了数学两个字。坤的妈妈是我们的数学老师,她凶巴巴的,坤也盛气凌人。我和坤打了起来,我还故意小声骂他,我日你妈。有人把数学老师叫来了,她气冲冲地把我拽住,她儿子又趁机踢了我一脚,我不甘吃亏,往前挣着去踢他。数学老师扭住了我的耳朵说,看把你利害的,我要不来,你不更利害?都给我出来!我们来到教室外,垠哭着说,他骂你,你看他画的什么。数学老师接过那张纸看了看,指着我的头说,你小小年纪。我说,不是我画的,是你儿画的!她儿子说,他还骂你哩!数学老师说,怎么骂的?我不吭声。她儿子说,他骂的我日你妈。数学老师把我指的一趔趄,她说,你小小年纪,你还日他妈,来呀,你日,你日呀,看不把你漏进来,淹死你!我哇哇大哭,我被面前的女人吓坏了。数学老师还朝其他老师说我,别看他学习好,他小小年纪就流氓成性。
坤还曾经拦住我说,看把你瘦的,快把你吸干了。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,但从他的口气里听得出指的什么,他谙知的秘事显然要比我多,有一次我和他从从女厕所后墙匆匆走过,他就得意地问过我,你知道那红的是什么吗?我掩着鼻孔,看到他指的那些裹在粪便里的手纸,有些确实是红的,我说,怎么像血啊?他笑了,不懂吧,那是月经,从女的那里面淌出来的,一个月一次,女的一长大,月经就来了,像菱,差不多就有了,不信你去问问她。他偏偏以菱为例,我听了很不舒服,好像菱的神秘已被他窥视了。
一次我和坤几个人一起到菱家里做作业,天快黑的时候,菱说她还有个题目不太懂,要我再教教她,他们几个就先走了。不一会儿,菱四五岁的小弟弟在趴门口嚷嚷着说,日×的,日×的快出来。菱把他打哭了,问他怎么学这样的话,她弟弟说,是刚才那几个人教他这样说的。
还有女生,我记得有一个女生汜,她在课本封面上写了两个字让我辨认,第一个字是上入下肉,第二个字是上尸下穴。我说我不认识,不过我知道意思,是不是在死人身上打个洞?几个女生哈哈大笑,我说不对吗?是什么?一个女生用一只手对成个圆圈,用另一只手的二拇指往里面插了几下,就是这个,你还知道?
他们所谓的流氓即在于此。如果不是他们直露的启蒙,可能我对男女之事仍然一无所知,当我约略听到了,不禁对性产生了莫名的恐惧,它是可怕的,肮脏的,丑陋的,一个心地纯正的人怎能与之共舞?回顾与菱的初恋,确实找不到一丝邪念,或许是流言在一旁涤荡着我,让少年的爱恋如同真空。这种操守后来又移植到伊,最后又稼接给柳,我把爱当成了一种稀有植物,谁知它会颓然死去?
我的梦里还经常出现小学时的厕所。我常常梦到那里污水遍地,臭气熏天,我还不得不踮着脚走进去,寻找一个可以站下或蹲下的位置。那个厕的墙所有时很矮,为了不让外面的人看到,我不得不费劲地弓着身子,而且有时,和女厕相隔的那堵墙会有一个洞,不经意就会看到那边的女生,我不得不闭着眼睛走出去,却滑倒在自己的尿中。梦里的厕所很少有干净的时候,唯有一次,我梦到它修饬一新,却怎么也找不到进入厕所的门,后来我看到,人们都从女厕所那边进进出出,原来男女同用一个门,我迟疑着不敢进,就想爬墙过去,可一趴到墙上,就看到厕所里根本没有墙,男的和女的混杂着各不相扰,他们看到我,就笑着大喊:看,那个流氓!我在墙上站进来,把尿撒到那些男的手头上,他们跑到外面,不让我下来,我不敢跳进厕所,就爬上了房顶,房顶却塌了,我掉到了女人的屎中。那所小学已经面目全非了,那个厕所也换了地方,为什么还把一片臭哄哄的废墟遗留在我梦中?我记得,那些和男生嬉闹的女生在被追得无处可逃时,便会跑进那个厕所避难;还记得,有一次我从女厕所门前经过,无意瞟到了一片白生生的屁股;我还记得,班主任让我们掏粪往她家里运,我没有像另外的男生那样走进女厕所。厕所是我记忆里的一个堡垒,一个性别象征,那里脏,又有隐秘,我拒绝着它,又需要它,我熟知它,又疑虑重重。这样的梦频频出现不会没有原由,是不是一颗心在冲破褪色的阴影?
5
十二年前,当我对失眠渐渐习惯时,菱突然出现了。意外的重逢被我当作久梦成真,为她写下的诗《相遇又分手》恰好也在报上发表,一切都那么令人激动。我当然没想到,她会退回那本写给她的诗,并且还在最后留诗一首:“请忘记吧/忘了那个傻姑娘所做的一切/那时她不知爱这个字有多大意义/在这一段分离的时间内/也随着年龄的增长/她懂得了不少知识/更明白了/爱这个字含有多么深的意思/请忘记吧/忘记那深红的红双喜/请忘记吧/忘记她叫你填的那一爱字//就像一场梦永远忘记吧/她不想/不想回忆起她所做的一切/回忆起来她觉得羞耻/请忘记吧/忘记她所做的一切”。忘记与羞耻──这就是十六岁对十三岁的态度,十五岁的我确始始料未及。分离把一个十三岁的傻姑娘点化成了十六岁的明白少女,却把一个十五岁的痴情少年滞留在三年之前,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傻小子。
十二年前,菱的突然出现和悄然离去都让我措手不及,它留下了一个巨大的落差,把我推进难以抵及的谜底。“也许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学校,你说我来到这个学校你的心很不平静,为什么?也许你还想从前的事,我希望你把从前的事全部忘掉。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对我议论纷纷风言风雨。这次我考的也不怎么好,所以我才不上的。”菱退学了,我心里更不平静,还一度为此自责,是不是为了避开我,她才无奈而去?很长时间以后,我才从那些对她“议论纷纷风言风雨(语)”的“他们”那里,听到一些菱的绯闻。我虽不愿相信,还是有些动摇了,甚至为付出的感情恶心。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,渚又以“她们”的眼光证实了那些传言,并且说菱太不自爱了。那是一个月夜,小麦刚刚返青,我穿着不合脚的大号皮鞋,在前面突踏突踏地走着,我还记得渚在后面叫我,你不能走慢点吗?我没走慢,我早就不耐烦了,巴不得快点回学校。渚又对菱品头论足,我心里说,菱固然不自爱,渚也没资格当着我说三道四,所以我就故意说,我以为菱还是菱。菱还是菱吗?当然不是,渚从另一面否定了她。大约在半年以后,菱出嫁了,出嫁时,她抱着出生不久的娃娃,娃娃的父亲,就是我的小学同学坤。
那一年,菱十七岁,虚岁十八。就是从那时候起,我真的把她“忘记”了,像她说过的那样,回忆起来,我也觉得“羞耻”。十几年来,为什么我一直回避着这次初恋?现在看,菱伤害的未必是我的自尊,她打破的是我少年时最纯美的幻觉,她不值得怀念,我反悔了,想把付出感情悉数追回。我总以为被菱亵渎了,好像与人偷情的不是她,而是我,曾经有过的恋情也像扔不下的罪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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